“丧门。”

丧门安静盯着陆祈安束冠而露出的纤白长颈，晚了半拍才回话。

“嗯，满好看的。”

陆祈安顿时灿笑如花，好像隆重装扮不是为了法事而是讨得对方一句赞美。

丧门挥挥手，叫他快干正事，别浪费时间勾引自己，早在千年前就整颗星为他栽下。

丧门目视陆祈安登上高坛，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下楼，怕自己留着会影响法事成败。

他在楼梯间遇见几个抽烟喝酒的老法师，从公文包拿出烟灰缸。

这种好人好事行径一出来，老法师们就知道他是丧家的模范儿子。

“来得正好，阿弟，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
能在陆祈安忙碌的时候，为社会服务而不用空等，丧门便答应下来。

他们所在的这间医院邻近收容所，常有濒危的老人送来，就在病床上断气。

这两天莫名死了一大批，可院方前日才裁撤外聘清洁人员，人力不足，还有好几个盖上布的死者躺在床上没人送，想请丧门好心帮帮忙。

他们给丧门塞了六百块红包，也没交代清楚楼层床位，就拍拍屁股要到附近喝下一摊。

丧门从事服务业多年，即使是游荡在劳基法外、下九流的殡葬业，也能见证到资方和劳方因为中间主管无能而产生仇恨的血泪案例。

他跟柜台换来工作证，报上自家棺材铺的名号，推着床车到病房接体。

死者已经有味道了，管子没拔、往生被也没盖好，把邻床的老婆婆吓得要死，丧门过去安抚一二。

哄睡婆婆之后，丧门低身向亡者自我介绍，他是来送行的服务人员，请不要害怕，随他上路。

医院太平间在地下三楼，丧门推着床，憋气按下电梯，出了电梯再深吸一口充斥着消毒药水和尸臭的空气，安置好死者，再出发接送下一梯，如此七趟。

他等着最后一趟电梯，依稀能听见楼顶唱经的歌声，即使是为亡魂而唱，还是那么动听。

丧门以为完事后，能回到顶楼，隔着一面水泥板细听陆祈安祷念苍生——没想到他这一下去，就上不来了。

他推床出电梯，灯号就跟着灭下。

丧门以为是例行维修，没太在意，继续给死者找了干净的好位置，固定好床轮。

告诉离世的老人家们，这里有大道士在，一定能带它们前往安息之地。

当他要从逃生门循楼梯离开，电子锁却无法读取他的工作证，丧门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事态不对劲。

突然，冰凉的手指抚上他后颈，他惊地转头，昏暗的地下室却只有自己一个站着的活人。

他隐隐察觉“那个世界”有话要说，可他眼盲不明，什么也看不见。他回头仔细巡过一轮，在尸车间左右交替观察，找不出症结所在。

咯答咯答，墙角传来像是手指敲击地板的细音，一走近，声音又不见了。

他想了想，恍然大悟；

他生得高挑，尸车底下是他视线的死角，立刻蹲下身来看，见到靠墙的车台下方堆了十多个鞋盒大的小纸箱。

不久前无头女尸的命案让他对纸箱产生莫名的联想，偏偏他的胡思乱想一接上坏事，总是八九不离十。

他过去，合手拜了拜，抽出其中一个长型小盒，盒上注记“两个月”，打开来，盒中又包了一层黑色塑料袋，袋口绑成死结。

丧门解开袋结，腥味扑鼻而来，里头装着数以百计未成形的肉块，勉强能辨认出手脚，不足他指头大，都好小好小。

他记起清洁人员被解雇的原因，院方说得隐晦：“非法倾倒医疗废弃物。”原来是小孩子。

丧门把鞋盒紧紧揽在怀里，尽管再也不可能温暖起它们。

“天台有一个漂亮的大哥哥，你们不要怕，随他的歌声去⋯⋯”他一时忘了它们还没睁开眼、双足也未健全，就算黄泉路开，也走不到彼岸；

又因为阴曹闭锁政策，没有名籍的它们大概怎么等也等不到公差接去。

丧门在摄氏四度的冷房里呼口长息，他好手好脚的，不如就由他来送吧！

这事有两大步骤，首先是“带孩子”。

丧门还没生过，就算碰到囡尸父母也坚持不让他经手，加上人们对殡葬人员有所顾忌，他没多少抱孩子的经验，只能跪坐下来，将上半身俯趴在冰冷的地板，眼神诚挚地往鞋盒们招招。

“来，不要怕，过来哥哥这里。”

过了一会，他感到一种异于实体的碰触，它们还不懂拿捏力道，几乎要把他的皮肉拧下。不过这点疼痛，他皮粗肉厚，还撑得住。

他想到孩子才那么小，不会知道怎么向“人”求助，想来也是在场的老鬼可怜它们，才会特地把他拦在太平间。

也不知道它们困在这里多久了，却还留着生前的恻隐之心，先为幼子求居所。

“一起上来吧！”丧门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夸下海口，但他以前曾经扛过整个三界，没道理背不起几只孤魂、没道理弱小就该被漠视。

成人的鬼不像囡魂，浊气很重，一爬上来，丧门明显感觉到肩膀变得冰冷紧绷。

第二阶段比较复杂，俗称“渡彼岸”。

不管是掉入地狱血池、去畜生道逛动物园，还是开车冲撞阎罗殿，他对“观落阴”还算有些经验。

他天生带有通达四方的路感，当他想去某个地方，固若金汤的城墙也拦不住他。

丧门闭眼回想过往和陆祈安窝在小床，小手牵小手，他说“跳”，他就一起跃下幽冥的世界。

他睁眼再看，四面不再是水泥墙，而是无止尽的黑暗。

不像夜的纯黑是用来衬托辰星的亮，这般浓稠的黑暗是各种从人间下渗的污秽累积而成，比工业区自称正常排放的黑烟还要严重数倍，是人都不想待着，但就是亡魂欲前往的所在。

“抓稳了！”他深吸口气，拔腿往前冲去。

他没有撞上任何障壁，毫无阻碍地跨过生死两界，从太平间水泥地板一脚踩进冻寒的水流里，扑通一声，惊叫声被水声覆盖过去。

阴世别名九泉，就是河道众多的意思，丧门运气不好，直落阴沟。

丧门赶紧甩开惊悸，踏水浮上水面。

他一从水中探出头，无数小手立即攒住他的发丝、耳朵，还有几双半大的手胡乱掐住他脖颈。

他没有喊痛，明白它们现在一定非常害怕。

他环顾四周，河堤很高，手边没有工具的他，徒手无法上岸。

放眼望去，除了黑还是黑，只在逆着水流的远方隐隐闪动着青光，可以望见古式城郭的轮廓。

阴间都市发展不普及，都城只有一处，很好认；

即使如此，陆祈安还是每次来每次迷路，屡试不爽。

丧门打算走水路过去，学陆祈安的老方法，叫小鬼们数数，大概数到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，他们就会抵达冥世的市中心——阴曹酆都。

丧门脱下皮鞋和西装外套，一把扔到身后，一口气豁了出去，背着小鬼、带着大鬼，开始逆流划水，长泳出征。

想当年，他高中时代也曾参加冬泳马拉松，陆祈安如丧考妣般地被他拉下水参加，最后就算没有得名，也捞了四具水浮尸回来，收获颇丰。

水中总有鱼虾咬他的脚趾，但他没有往水里看，因为他清楚明白这地方不会有真正的河鲜，只会有社会轰动一时“鱼肉好吃否”的人脸鱼。

陆二哥说过，就算把鱼烤成焦炭，人脸的口还是一张一合，发出“啵、啵”的声响。